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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鏡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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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的儀式太多,過了七草日,又是鏡開日。將軍家治懶懶地倚在織金葵紋肘枕上,看側用人田沼意次指揮護衛們忙個不停。

將軍家治平日在禦座間處理政務,今日特地來這黑書院,因為要舉行開鏡式。黑書院與白書院都是將軍接見大名的地方,黑書院級別更高一些。從千代田的大廣間向前,穿過松之廊下就是白書院,再一路向前,穿過竹之廊下,才能進到黑書院。黑書院和將軍家治日常起居的禦座間更接近些。為了將軍大人的安全,能入黑書院的大名除了禦三家、禦三卿等德川本家,也就是代代侍奉德川家的譜代大名們了。

今日黑書院裏多了件物事,也就是飾在墻壁前的一副盔甲。這是四代將軍嚴有院(德川家綱)吩咐甲胄師造的,原型是東照權現(德川家康)在“關原之戰”時穿過的羊齒盔甲。

據說東照權現有段時間為噩夢所擾,夜夜不得安靜。他試了許多方法都無效,特吩咐奈良的名甲胄師巖井與左衛門打造一副可祛惡靈的特殊甲胄。巖井與左衛門翻閱古籍,設計出一個特別的頭盔——粗牛皮鞣制,額前部分飾有金箔打的羊齒狀前立,故名羊齒盔甲。

說來也奇,東照權現得了這甲,立刻沒了噩夢的苦惱。之後在“關原之戰”時披掛此甲,輕而易舉地取得大勝。十餘年後“大阪之戰”勃發,東照權現攜帶此甲自江戶趕往大阪,如期滅了豐臣一族,成功奪取天下。因此東照權現將羊齒盔甲視為祥瑞,權現薨後,這盔甲也被仔細收起,供在久能山東照宮裏。

到了三代將軍大猷院(德川家光)的時代,也許因為與父親臺德院(德川秀忠)關系緊張,大猷院格外尊崇祖父。大猷院特意將羊齒盔甲從久能山迎回,鄭重其事地供在千代田城裏,還將它封為德川家第一利器。嚴有院有樣學樣,專門仿制了一副羊齒盔甲。每到正月十一日那日,他會將仿制品飾在黑書院,並與親藩大名們同食鏡餅,表示不忘東照權現的勇武功績。

也許是從小看慣了的緣故,將軍家治對這盔甲並沒什麽特殊的感覺。墨黑色生鐵板,用焦茶色粗繩編織在一起,再配上金光閃閃的羊齒盔,看上去冷而硬,並不讓人愉快。東照權現偉大是偉大,可也薨了一百餘年了,他對這位祖先隔膜得很。

東照權現和臺德院都是上過戰場的,將軍家治活了二十五歲,雖也學過弓馬騎射,從沒和人動過刀,更沒見過殺戮。眼前這羊齒盔甲十分沈重,據說有八貫(約三十公斤),上戰場時穿著它,別說奮勇殺敵了,連行動都不便吧。他記得祖父有德院(八代將軍吉宗)說過,譜代大名井伊家家祖,有“井伊赤鬼”之稱的井伊直政常穿的盔甲有十六貫,厚厚的胸甲不但能抵擋飛矢,連火繩槍的彈丸都不能穿透。

當時將軍家治默不作聲,心裏有些感嘆:縱有寶甲護身,井伊直政也在戰場受了不少傷,關原之戰時還中了流彈,不久後英年早逝。與他同時期的老臣本多忠勝也是從槍林彈雨裏一路走過的,似乎沒受過什麽傷,也許是因為機靈吧。

天下承平已久,如今幕府不需要猛將,更需要機靈人——將軍家治看了一眼側用人田沼意次,就是這樣的人。

正月裏儀式繁多,可將軍只是出席罷了,一切準備工作均由田沼意次來辦。從昨日開始,田沼就忙著準備開鏡式——打碎供在羊齒盔甲前的鏡餅,煮成小豆年糕湯,今日再分給禦三家、三卿和一眾譜代大名。

田沼意次指揮護衛捧來了松竹梅蒔繪黑漆碗,將熱氣騰騰的小豆年糕湯裝進去。本該是將軍家治一碗一碗遞給大名們,畢竟人數太多。他只略嘗一口,做個手勢,大名們再自行取用。

將軍家治坐在上座,大名們遠遠伏在榻榻米上,看不見他們的臉,更不知他們的表情。自東照權現開府,幕府已有一百五十九年了,端坐在禦座上的將軍早沒了一言九鼎的威勢。將軍家治做了一年多將軍,覺得自己和廟裏供的木雕偶像沒什麽區別——呆著臉坐著,聽著大名們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維話。這些話大名們背得熟極而流,他也聽得熟了,只覺得流水似的從耳邊流過,留不下一點印象。

趕緊結束了吧,他好回到禦座間去。眼下還在正月,裝飾的門松還沒撤去,政務也暫時停下了。其實就在平日,他也沒什麽好做的。按照先祖定下的規矩,將軍早上參拜供有祖先牌位的佛間,之後可以看書、繪畫、寫字,也可以練習弓箭。吃完午飯,再在禦座間處理政務——其實有什麽政務?無非是老中們討論好的結果,側用人田沼意次再念一遍給他聽。他若覺得不妥,再發回去讓老中們重新審議。有什麽要緊?

眼下天下太平,連續幾年都是豐年,沒聽說什麽動亂。每日就是些無聊事情:大名家的婚喪嫁娶需要允準;旗本家老人隱居,申請立新家督;哪裏哪裏的官員出缺,需要補上;哪裏哪裏的河流泛濫,要新修堤防……這些事他絲毫不感興趣,但他必須聽著,哪怕再無聊,也不能明目張膽地露出厭煩表情。聽完了,他使個眼色,田沼意次開匣子取出將軍之印,在那些文書上一一蓋上朱印,就塵埃落定了。覺得不妥的文書暫不蓋印,交給禦坊主送回老中的禦用房間重議。

這些事忙完已是申之刻(約下午十六點),又要去中奧的禦湯殿入浴。此時護衛去大奧的禦錠口告知將軍當晚會不會駕臨。

若在從前,傍晚時分是大奧最緊張的時候。將軍會不會來?如果來,指定哪位側室陪寢?被指名的心花怒放,忙著梳洗打扮;沒得指名的又妒又恨,銀牙緊咬,甚至要流下淚來。大奧真是個陰濕的地方,當初他母親明裏暗裏受折磨,就算生下了世子,處境也沒得到改善。

也許因為自小不受父親寵愛,將軍家治從未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。人與人哪有根本區別,無非自己恰巧生在千代田城,又恰巧是父親的第一個孩子,才成了世子,才成了將軍。大名家臣們恭敬有加,大奧諸女笑臉相迎,無非因為自己的身份罷了。他若與個尋常町人對換身份,這些滿臉忠義的男女再不會多看他一眼。

他曾聽過一些大奧秘事,聽完只覺得全身發冷。人人都說大奧是將軍私宅,將軍是唯一男子,也是至高無上的“神靈”——其實都是表面文章。三代將軍大猷院的乳母春日局定下規矩:大奧是“妻妾同居”之地。大奧為什麽存在?就是為了給將軍大人誕育更多的子嗣。妻妾同居,女子間的戰爭無法避免。不光禦臺所與側室,側室之間的戰爭也日日發生著。

側室得了將軍寵幸,也不意味著能一步登天,若沒生下子嗣,仍要在陰暗的長局居住,還會被人譏為“不凈夫人”。不凈!是說被將軍臨幸過的女子變臟了嗎?他簡直不敢相信。他也曾聽說,將軍若與側室同寢,會有女子在一邊陪伴,這女子一夜不眠,始終豎著耳朵,聽著將軍與側室的一切動靜,第二日一早再向禦年寄之首匯報。這活兒不是誰都能做,必須是未被將軍寵幸的女子才行——這樣的女子被稱為“清娘”。被寵幸過的“不凈”,未被寵幸的是“清娘”……

這是什麽說法?是說將軍不幹凈嗎?……

快到正午了。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,像一條淡金色的光柱,無數灰塵在裏面浮動。大名們穿著挺括的麻地禮裝,跪坐在新換的榻榻米上。同樣的衣料、同樣的款式、發髻也是一樣的,分不清誰是誰。將軍家治垂下眼,榻榻米是年底換的,還有一絲蘭草的餘香。蘭草被割下來,先在太陽下暴曬,再被緊緊捆住,拼成一張一張的榻榻米。蘭草若有知覺,也會覺得拘束吧?就像現在的自己。

他是這些男子的主君,他們口口聲聲願意為他而死。可他並不相信,他們也知道他不信,還是假作不知地說個不停。將軍家治扯動嘴角笑了笑,一種難堪的落寞湧上心頭。

偌大的黑書院充滿了清冷的空氣,就算點著火缽,也敵不住從心底湧上的寒意。將軍家治調整了一下坐姿,坐得更直些。他得想些其他的事,讓他覺得暖和些的事。比方說萬壽姬,比方說禦臺所……還有廣橋。

大奧裏也在忙著鏡開式吧?她們會覺得高興嗎?她們吃了小豆年糕嗎?

作者有話要說:

我也想吃小豆年糕啊……雪白年糕在飄著幹桂花的小豆湯裏載沈載浮……可惜我要減肥啊。

今天抽空看了看江戶時代的情報志,就是德川宗武的兒子松平定信讓人偷偷編的(松平定信之後會出現在文裏),裏面有許許多多八卦。比方說:宗武的女兒節姬和老公的關系太親密,甚至受了傷,不得不讓大奧裏的奧醫師來診斷了一下……

“太親密”這句話言簡意賅,當時我就震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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